最近一段时间,“大数据”成了创业圈里最热门的概念。
人们一直在给世界留下各种痕迹,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;血脉繁衍、生生不息,列国喧嚷、高峡平湖;花前月下、爱恨情仇,如此种种。
随着互联网进入宽带时代,社交网络和智能手机愈加普及,人们的很多偏好以数据的形式被记录下来:喜欢读的书、喜欢的音乐、向往的地方、愿意成为好友的人……与之相伴的是人们在线时长的不断延长,数据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增长,以至于人们发现对这些数据的分析可以还原人本身。
更诱人的是,人们可以通过对大量数据的分析预测未知,这将孕育出惊人的商业机会。
事情不只发生在美国。自媒体“云科技”说,一家中国公司正在从社会化媒体上抓取各种数据,通过分析来预测票房。
它针对电影选取30个参数,对演员选取50个参数,包括在哪儿长大,毕业学校和时间、扮演过的角色、收视率和票房如何、有过什么绯闻、跟谁关系好、网民评价等。根据这些参数,这家公司预测电影《1942》票房是3.8亿,会亏本。华谊认为是在“黑”它们,但最后的票房真的只有3.6亿。
整件事情背后最有意思的是人们选取的那些“貌似古怪”的参数。人们知道这些参数和要预测的结果相关,却并不确悉“如何”相关。换言之,人们只能知道“是什么”,不知道“为什么”。
《大数据时代》的作者舍恩伯格说,建立在相关关系分析法基础上的预测是“大数据分析的核心”。他宣称,通过探求“是什么”即相关关系,而不是“为什么”,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世界。
为了佐证这一结论,作者列举了不少成功的商业案例:两个看不出有因果关系的事物,彼此之间却是关联的,对两者的研究和运算足够发掘出巨大的商业机会。
作者承认这一观念有悖“常理”,毕竟人们都希望通过因果关系来了解这个世界。相关关系重于因果关系,这一判断真的成立吗?而如今那些言必称“大数据”的投资人、创业者乃至政府官员真的知道这背后的意味吗?
有趣的是,《大数据时代》将这一概念引入中国的同时,其中文版的三位序言作者却表现出三种不同态度。田溯宁延续了多年以前他倡导“宽带革命”时的宏大表述,把“大数据”和国家命运兴盛相关联,完全忽略了“大数据分析的核心”这一问题;中国互联网的实践者和思想者谢文则意识到这一点,但将这一问题“留待学者们慢慢研究”,鼓吹“大数据”确实可以“创造巨大的经济或社会效益”;惟有译者周涛不同意舍恩伯格,担忧放弃对因果性的追求,就是放弃了人类凌驾于计算机之上的智力优势,是人类的自我放纵和堕落。
周涛教授的担忧至少是值得赞赏的。作为“大数据”概念的引入和鼓吹者之一,他既没有对这一最新舶来品生吞活剥,也没有以完全功利主义的心态对待之,相信大家对过去几年满座皆高谈“蓝海”、“长尾”的景象记忆犹新吧。
如果中国的从业者们一方面对“大数据”趋之若鹜,又对这一概念背后的核心漠不关心,他们会拿出什么样的商业创新是让人担心的。正如投资了那家分析电影票房的数据公司的一位投资人说:“程序员不懂社会规则,要去学一学社会学”。
《大数据时代》一书的副题是“生活、工作与思维的大变革”。然而,对于一个哲学家或者关心人类思想流变的学者来说,他的观念充其量只是一种回归或者反思,完全称不上“大变革”。
事物本就存在着多种相关关系,人类把其中的一种命名为因果关系。人类拥有灵性自由,所以他虽然身处有限时空,却可以仿佛在永恒中,对在时间和空间中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重新排序。比如把发生在前面的事件认为是原因,其后的事情认为是结果,又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,把同时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的一件认定为原因。这是人类的理性之光。
人本主义思潮兴起以后,人们拥有了一种乐观主义精神,相信人的理性是准确可靠的,而单透过理性就可以建立一套认识真实(reali-ty)的准确和统一的知识。如果这是可能的话,人在宇宙所遭遇的一切,以及人所有的事情和思想都可以得到满意的解释。
上述观念原本只是一种假设,或者说是哲学观念,但是人们不加思考地接受了它,于是世界万物间似乎只剩下了因果关系,世界成了一个封闭的机械系统,就像自然神论者所认为的那样,上帝创造了一个精密体系,然后不管了,世界就按照因果律运转着。原本因果关系只运用于物理、天文、化学范畴,到后来,这种机械式的因果关系也统治了心理学、社会学,统治了人类自己。
舍恩伯格说,“如果说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或者想法只是其他事情的结果,而这个结果又由其他原因导致的,以此循环往复,那么就不存在人的意志一说了,所有的生命轨迹都只是受因果关系的控制了。”这样,人生就是在一个个因果循环中走向必然的终结,人与人之间的爱、人生的意义无法影响这个封闭体系,因而毫无意义。
每一个人的内心都表明,人和禽兽不一样,总是需要爱、温暖、意义。当人面对苦难的时候,因果报应的解释,只能让他们恐惧、愤怒,无法承受。只有理性之光,没有情感之热,这不是一个整全的人,而是具有毁灭力量的高级机械。
周涛教授无需过分担心,如果大数据时代,计算机对数据的分析,可以让过分沉迷于因果关系的人们对世界、其实也是对人类自己有一个更开放性的解释,这无疑是有意义的。人类对因果性的追求如果到了过分的地步,人类所独享的爱、意义、超越时间的思考能力等等被完全抹杀,其实恰恰贬低了人类自己,把人类也变成了机械性的一部分,这才是人类的“堕落”。
这并不只是哲学家关心的事情。中国的投资人、创业者们都垂涎于大数据时代的社交媒体所展现的商业前景。他们发现,扎克伯格的成功也许在于他在哈佛学的是心理学;他们意识到,社交媒体能“体现、放大和改变”人性,而要让用户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走,他们需要了解人性。
由于基督教信仰的洗礼,西方思想中有比较完整的“人论”:人有灵性的自由和尊贵,但人又是有限的,远非宇宙的中心,需要谦卑;人与人之间是关联的,彼此需要,这些观念已经是文化中隐含的前提。比如舍恩伯格虽然鼓吹大数据分析是一个利器,但在书的最后仍不免提醒说,大数据并不是一个“充斥着运算法则和机器的冰冷世界”,人类的直觉、冒险精神、意外和错误仍然重要,使用大数据这一工具的时候“应当怀有谦恭之心,铭记人性之本”。
在社交媒体的大时代,用户体验前所未有地重要。这种体验远非是UI设计那么简单,每一个社交媒体用户首先是人,人究竟是什么?和物相比,人的特别之处是什么?同时,满足用户的需求也不会只是激发人的肉体情欲,还将包括尊重、关注、同情、怜悯等很多看不见但存在着的需要。
在我们这个把人仍然只视为生产要素、资源消耗者的国家,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。对于热气腾腾,野蛮生长的中国互联网界来说,对“人性”这一似乎很不商业的概念的把握,应该会决定很多公司的命运吧。